力学哥嵇康《琴赋》美学思想十条-伏羲琴社

力学哥嵇康《琴赋》美学思想十条-伏羲琴社

力学哥
手挥五弦，目送归鸿。
俯仰自得，游心太玄。
嵇康，竹林七贤之一，魏晋时期著名的玄学家、文学家，善操琴。以打铁为生，以诗、酒、琴为伴，终身不仕，出入有无之境，通悟言意之辩，善解音声之和。因好友山涛举荐，愤慨与其割袍断义，书《与山巨源绝交书》。 其思想由儒入道，向老庄而背孔孟，越名教而任自然，引领玄学思潮，分主客二观，著《声无哀乐论》，划古代音乐美学思想之新巅。拒与司马氏合作而被害，临终时索琴而奏《广陵散》，慷慨激昂，奏罢高呼“广陵绝矣”。其正直、豁达之人格，自由、狂放之精神，其清俊、率真之风骨令人神往。古人已逝久矣，然其文辞传世者，可见其神秀才气之一斑。如《琴赋》者，词藻秀丽，蕴意深远。《易经—系辞》曰：“圣人观象而玩辞”，是矣。

琴赋(并序)
余少好音声，长而玩之。以为物有盛衰，而此无变;滋味有厌，而此不倦。可以导养神气，宣和情志。处穷独而不闷者，莫近于音声也。是故复之而不足，则吟咏以肆志;吟咏之不足，则寄言以广意。然八音之器，歌舞之象，历世才士，并为之赋颂。其体制风流，莫不相袭。称其才干，则以危苦为上;赋其声音，则以悲哀为主;美其感化，则以垂涕为贵。丽则丽矣，然未尽其理也。推其所由，似原不解音声;览其旨趣，亦未达礼乐之情也。众器之中，琴德最优。故缀叙所怀，以为之赋。
其辞曰:
惟椅梧之所生兮，托峻岳之崇冈。披重壤以诞载兮，参辰极而高骧。含天地之醇和兮，吸日月之休光。郁纷纭以独茂兮。飞英蕤于昊苍。夕纳景于吁虞渊兮，旦晞干于九阳。经千载以待价兮，寂神跱而永康。且其山川形势，则盘纡隐深，磪嵬岑嵓。亘岭巉岩，岞崿岖崟。丹崖崄巇，青壁万寻。若乃重巘增起，偃蹇云覆。邈隆崇以极壮，崛巍巍而特秀。蒸灵液以播云，据神渊而吐溜。尔乃颠波奔突，狂赴争流。触岩抵隈，郁怒彪休。汹涌腾薄，奋沫扬涛。瀄汩澎湃，蜿蟺相纠。放肆大川，济乎中州。安回徐迈，寂尔长浮。澹乎洋洋，萦抱山丘。详观其区土之所产毓，奥宇之所宝殖，珍怪琅玕，瑶瑾翕赩，丛集累积，奂衍于其侧。若乃春兰被其东，沙棠殖其西。涓子宅其阳，玉醴涌其前。玄云荫其上，翔鸾集其巅。清露润其肤，惠风流其间。竦肃肃以静谧，密微微其清闲。夫所以经营其左右者，固以自然神丽，而足思愿爱乐矣。
于是遁世之士，荣期绮季之畴，乃相与登飞梁，越幽壑，援琼枝，陟峻崿，以游乎其下。周旋永望，邈若凌飞，邪睨昆仑，俯阚海湄。指苍梧之迢递，临回江之威夷。悟时俗之多累，仰箕山之余辉。羡斯岳之弘敞，心慷慨以忘归。情舒放而远览，接轩辕之遗音。慕老童于騩隅，钦泰容之高吟。顾兹梧而兴虑，思假物以托心。乃斫孙枝，准量所任。至人摅思，制为雅琴。乃使离子督墨，匠石奋斤，夔襄荐法，般倕骋神。锼会裛厕，朗密调均。华绘雕琢，布藻垂文。错以犀象，籍以翠绿。弦以园客之丝，徽以钟山之玉。爰有龙凤之象，古人之形。伯牙挥手，钟期听声。华容灼爚，发采扬明，何其丽也!伶伦比律，田连操张。进御君子，新声憀亮，何其伟也!
及其初调，则角羽俱起，宫徵相证，参发并趣，上下累应。踸踔磥硌，美声将兴，固以和昶而足耽矣。尔乃理正声，奏妙曲，扬白雪，发清角。纷淋浪以流离，奂淫衍而优渥。粲奕奕而高逝，驰岌岌以相属。沛腾遌而竞趣，翕韡晔而繁缛。状若崇山，又象流波。浩兮汤汤，郁兮峨峨。怫烦冤，纡余婆娑。陵纵播逸，霍濩纷葩。检容授节，应变合度。兢名擅业，安轨徐步。洋洋习习，声烈遐布。含显媚以送终，飘余响乎泰素。
若乃高轩飞观，广夏闲房，冬夜肃清，朗月垂光，新衣翠粲，缨徽流芳。于是器冷弦调，心闲手敏。触批如志，唯意所拟。初涉渌水，中奏清徵。雅昶唐尧，终咏微子。宽明弘润，优游躇跱。拊弦安歌，新声代起。歌曰:"凌扶摇兮憩瀛洲，要列子兮为好仇。餐沆瀣兮带朝霞，眇翩翩兮薄天游。齐万物兮超自得，委性命兮任去留。激清响以赴会，何弦歌之绸缪。"于是曲引向阑，众音将歇，改韵易调，奇弄乃发。扬和颜，攘皓腕。飞纤指以驰骛，纷(涩去掉三点水加单人旁)譶以流漫。或徘徊顾慕，拥郁抑按，盘桓毓养，从容秘玩。闼尔奋逸，风骇云乱。牢落凌厉，布濩半散。丰融披离，斐韡奂烂。英声发越，采采粲粲。或间声错糅，状若诡赴。双美并进，骈驰翼驱。初若将乖，后卒同趣。或曲而不屈，直而不倨。或相凌而不乱，或相离而不殊。时劫掎以慷慨，或怨?而踌躇。忽飘飖以轻迈，乍留联而扶疏。或参谭繁促，复叠攒仄。纵横骆驿，奔遁相逼。拊嗟累赞，间不容息。瑰艳奇伟，殚不可识。若乃闲舒都雅，洪纤有宜。清和条昶，案衍陆离。穆温柔以怡怿，婉顺叙而委蛇。或乘险投会，邀隙趋危。譻若离鹍鸣清池，翼若游鸿翔层崖。纷文斐尾，慊縿离纚。微风余音，靡靡猗猗。或搂批攦捋，缥缭潎冽。轻行浮弹，明婳剻慧。疾而不速，留而不滞。翩绵飘邈，微音迅逝。远而听之，若鸾凤和鸣戏云中;迫而察之，若众葩敷荣曜春风。既丰赡以多姿，又善始而令终。嗟姣妙以弘丽，何变态之无穷!
若夫三春之初，丽服以时。乃携友生，以遨以嬉。涉兰圃，登重基，背长林，翳华芝，临清流，赋新诗。嘉鱼龙之逸豫，乐百卉之荣滋。理重华之遗操，慨远慕而长思。若乃华堂曲宴，密友近宾，兰肴兼御，旨酒清醇。进南荆，发西秦，绍陵阳，度巴人。变用杂而并起，竦众听而骇神。料殊功而比操，岂笙籥之能伦?若次其曲引所宜，则广陵止息，东武太山。飞龙鹿鸣，鹍鸡游弦。更唱迭奏，声若自然。流楚窈窕，惩躁雪烦。下逮谣俗，蔡氏五曲，王昭楚妃，千里别鹤。犹有一切，承间簉乏，亦有可观者焉。
然非夫旷远者，不能与之嬉游;非夫渊静者，不能与之闲止;非夫放达者，不能与之无(希去布加厷);非夫至精者，不能与之析理也。若论其体势，详其风声，器和故响逸，张急故声清，间辽故音庳，弦长故徽鸣。性洁静以端理，含至德之和平。诚可以感荡心志，而发泄幽情矣!是故怀戚者闻之，莫不憯懔惨凄，愀怆伤心，含哀懊咿，不能自禁。其康乐者闻之，则欨愉欢释，抃舞踊溢，留连澜漫，嗢噱终日。若和平者听之，则怡养悦愉，淑穆玄真，恬虚乐古，弃事遗身。是以伯夷以之廉，颜回以之仁，比干以之忠，尾生以之信，惠施以之辩给，万石以之讷慎。其余触类而长，所致非一，同归殊途。或文或质，总中和以统物，咸日用而不失。其感人动物，盖亦弘矣。
于时也，金石寝声，匏竹屏气，王豹辍讴，狄牙丧味。天吴踊跃于重渊，王乔披云而下坠。舞鸑鷟于庭阶，游女飘焉而来萃。感天地以致和，况蚑行之众类。嘉斯器之懿茂，咏兹文以自慰。永服御而不厌，信古今之所贵。
乱曰:愔愔琴德，不可测兮;体清心远，邈难极兮;良质美手，遇今世兮;纷纶翕响，冠众艺兮;识音者希，孰能珍兮;能尽雅琴，唯至人兮!

一、“导养神气，宣和情志，处穷独而不闷者，莫近于音声也。”
此条指出琴乐的功能为导养神气，宣和情志。导，引导之意，即引导蓄养清静气脉的流通。中医云：“气滞于脾泽胃纳减少，胀满疼痛；气滞于肝则肝气横逆，胁痛易怒；气滞于肺则肺气不清，痰多喘咳；气滞于经络则该经络所过之部位疼痛或运动障碍，气为血帅，气滞过甚则可引起血瘀。”宣和，即疏通调和之意，即调和喜、怒、忧、思、悲、恐、惊之情志。《养性延命录》：“喜怒无常，过之为害。”琴乐具有疏通养气，中和情感的养生功能。
二、“复之而不足，则吟咏以肆志；吟咏之不足，则寄言以广义。”
“复”广义上指演奏的往复形式，狭义上指吟揉注绰的技巧。不足以抒发情志，则加以无词的吟唱，再不足，便加以具有文学内涵的诗歌语言。此条与《毛诗序》“言之不足，故嗟叹之。嗟叹之不足，故咏歌之，咏歌之不足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。”大意相同。差别在于前者是由纯音乐形式发展为琴歌的过程，后者是由语言发展为声乐再到诗、舞、乐三位一体的综合艺术形式的过程。
三、“众器之中，琴德最优。”
前文指出“称其才干，危苦为上，赋其音声，悲哀为主，美其感化，以垂涕为贵”，但嵇康认为其“丽则丽矣，然未尽其理也。”原因是“无不解音声，旨趣亦未达礼乐之情也。”
那么，音声、礼乐之情指的是什么呢？琴德最优，优在何处，优在中和。《中庸》：“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，发而皆中节，谓之和，致中和，天地位焉，万物育焉。”此即礼乐之情，礼乐是通过中正平和的综合艺术形式来修养心神，从而达到对道的体认，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。（参见余英时《论天人之际》一书）并不是对情感无节制的宣泄才能到达感化教育。可见嵇康虽然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，却并不对儒家的礼乐执反对态度，体现了嵇康由儒入道的思想历程。“不解音声”实际指的是普通人不懂得”心之与声，明为二物“、“声无哀乐，以心为主”的哲学内涵，音声本身并不具有喜怒哀乐的情感内涵，而是人作为主体赋予客体的。（参见嵇康《声无哀乐论》）
四、"顾兹梧而兴虑，思假物以托心“
此条在前文诗人放情山水，游心日月德情感铺垫下，以梧桐木为材质，制琴以假物托心的动机。其中最重要德思想是假物以托心，大乐与天地同和，寄情琴乐，游于天地之和。
五、“乃斫孙枝，准量所任。至人摅思，制为雅琴。乃使离子督墨，匠石奋斤，夔襄荐法，般倕骋神。锼会裛厕，朗密调均。华绘雕琢，布藻垂文。错以犀象，籍以翠绿。弦以园客之丝，徽以钟山之玉。爰有龙凤之象，古人之形。”
此条是制琴的过程，通过选材、斫形、度量、校律、系弦、上徽、镶徽。
六、”器冷弦调，心闲手敏，触批如志，唯意所拟。“
此条是抚琴演奏的指南，首先要选好琴的音色，再调好音准。《文选考异》云：“冷”作“泠”，形容琴声清越。刘长卿《弹琴》“泠泠七弦上，静听松风寒。”
“心闲手敏”，首先要心无杂念，入定清静，其次要手指灵敏，即技巧娴熟。“触批如志，唯意所拟”即如徐上瀛《溪山琴况》提出“琴与指和，指与意和。”意之所至，音声即到。从技术哲学的层面来说，将古琴融于我们身体的一部分，运用自如，以至化境。
七、歌曰：“凌扶摇兮憩瀛洲，要列子兮为好仇。餐沆瀣兮带朝霞，眇翩翩兮薄天游。齐万物兮超自得，委性命兮任去留。激清响以赴会，何弦歌之绸缪。"
此条是嵇康崇尚老庄思想的体现，追求道法自然，万物与我为一的哲学思想。
八、扬和颜，攘皓腕。飞纤指以驰骛，纷譶以流漫。或徘徊顾慕，拥郁抑按，盘桓毓养，从容秘玩。闼尔奋逸，风骇云乱。牢落凌厉，布濩半散。丰融披离，斐韡奂烂。英声发越，采采粲粲。或间声错糅，状若诡赴。双美并进，骈驰翼驱。初若将乖，后卒同趣。或曲而不屈，直而不倨。或相凌而不乱，或相离而不殊。时劫掎以慷慨，或怨?而踌躇。忽飘飖以轻迈，乍留联而扶疏。或参谭繁促，复叠攒仄。纵横骆驿，奔遁相逼。拊嗟累赞，间不容息。瑰艳奇伟，殚不可识。
此条指出弹奏时“和颜”的神态，以及“曲而不屈，直而不倨”的美学思想，“直而不倨，曲而不屈”出自《左传襄公二十九年》中季扎观周乐《颂》的评语，意即正直而不傲慢，婉转而不逶迤，体现了中和的音乐美学思想。或纵或横，或急或缓，则体现了“声一无听”（参见《国语—郑语》），“清浊、小大、短长、疾徐、哀乐、刚柔、迟速、高下、出入、周疏以相济，君子听之，以平其心，心平德和。”（参见《左传—昭公二十年》）的音乐美学思想。
九、“若论其体势，详其风声，器和故响逸，张急故声清，间辽故音庳，弦长故徽鸣。性洁静以端理，含至德之和平。诚可以感荡心志，而发泄幽情矣!是故怀戚者闻之，莫不憯懔惨凄，愀怆伤心，含哀懊咿，不能自禁。其康乐者闻之，则欨愉欢释，抃舞踊溢，留连澜漫，嗢噱终日。若和平者听之，则怡养悦愉，淑穆玄真，恬虚乐古，弃事遗身。”
器和才能响逸，张急才能声清，间辽才能能音痹，所以工欲善其事，必先利其器，所以乐器的优劣与否，是音色和美的关键因素之一。抚琴者性静德和，才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幽之情，幽情者，必是充斥着浪漫色彩和高远道德理想，天地之和的情感。
“是故怀戚者闻之，莫不憯懔惨凄，愀怆伤心，含哀懊咿，不能自禁。其康乐者闻之，则欨愉欢释，抃舞踊溢，留连澜漫，嗢噱终日。若和平者听之，则怡养悦愉，淑穆玄真，恬虚乐古，弃事遗身。”与《乐记》中“是故其哀心感者，其声噍以杀;其乐心感者，其声啴以缓;其喜心感者，其声发以散;其怒心感者，其声粗以厉;其敬心感者，其声直以廉;其爱心感者，其声和以柔。”可作参照理解。
十、“能尽雅琴，唯至人兮”
至人，即指与道体为一，游心太玄的的真人，只有到这种境界才能尽琴乐之和、之美。古往今来者，也许嵇康可算其一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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